我依然记得那一天。
拥挤的人群，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电子合成的女声呼叫着一个个编号。
我调松领带，稍稍拉开领口，试着让体内的热气散出去一些。
医院这个地方唯一能让我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冷气充足这点。
“不好意思，借过，不好意思……”
我一边念叨着一边努力的挤向已经簇拥了不少人的电梯口，然后花了三分钟来等电梯。
医院的电梯总是医院里最繁忙的设施之一，大医院尤其如此，几十层楼高的医院，几乎每层都有人进出，然后电梯就会慢得像痛苦爬行的蛞蝓。
不过慢归慢，也好过汗流浃背地爬楼梯。
按下顶楼的按键，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进进出出，进进出出，越往高层，电梯里的人就越少，最终上到顶层时，电梯里只剩下我一人。
开门就看到雪白色的柜台，柜台后有些上了年纪的护士在开门的瞬间就以一种老猫般警惕的目光紧盯着我。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我来看我的父亲，我叫言洛泽，应该事先有过通知的。”
“好的，请稍等。”
老护士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白色的登记簿，在核实过我说的话后，便点点头，指向一侧走廊上的门。
“令尊在2108室。”
“谢谢。”
一推开病房门就看到老色鬼叼着一枝玫瑰，把一个样貌清纯的小护士堵在墙角。
“唔，都咯文垒惹和路，里惹优扔惹素哦献够惹睡料烂惹优，扔素垒溢，显实受素咦献立式行（啊，多么完美的弧度，你的腰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妙曼的腰，真是美丽，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啊啊，又来了，居然连医院里的护士都不放过，该说不愧是他吗……话说这家伙说话前就不能先把玫瑰从嘴里拿出来吗？
面对老色鬼难以理解的称赞，小护士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那个…言叔叔，您好像离得太近了。”
“哦睡姓美了咦下熟挺，醒伯醒活哦咦洗续衰衰蛤飞（我最近买了一架游艇，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吹吹海风）”
“那个……”小护士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咳咳。”
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前，我轻咳两声，提醒某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病号。
听到咳嗽声，老色鬼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两秒后，“呸”地把玫瑰吐到了一边。
“你来了啊。”
“居然还能跟漂亮护士调情，看来你病快好了嘛。”我说。
小护士脸一红，说了句“对不起言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忙”就推开老色鬼跑出了房间，临走前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老色鬼见小护士走了，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耸耸肩躺回了病床上。
我在床边找了张椅子坐下。
“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我问。
“啊，是个让人意外的结果哩。”老色鬼说。
“什么病？”
“还不好说，他们说可能会用我的名字来命名这种病，所以可能叫言谷深病。”
“哦？新型的性病吗？”
老色鬼毫不留情照着我的头来了一巴掌。
好疼。
“对你的父亲放尊重点。”
“不自尊的人却要求得到别人的尊重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老色鬼撇撇嘴，把手伸进被窝里，捣鼓了一阵后，掏出一叠白色的文件来。
“给你，看吧。”老色鬼把文件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文件，上面还残留着异样的温度。
“好恶，你从哪里掏出来的……算了别告诉我。这什么东西？”
“这是……这是会把我带离人间的恶魔。”
“你在说什么呢？”
我看向老色鬼，老色鬼却扭头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蓝天，似乎在很努力地演绎着“得知自己病危后需要安慰的老人”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快速地翻阅了一下手中的文件。
这是一份疾病研究报告，研究对象是老色鬼体内的病，里面有许多专业的医学用词我看不懂，不过大致意思我还是明白的，总的是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发现其余相同的病例，也暂时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案。在报告的最后有许多医疗机构的章印和院长的签名。
“啧啧，没想到你真的得了新型性……啊疼！”
话没说完，老色鬼又照着我的头来了一巴掌。
“不是性病！你有没有认真看啊混账小子？”
“这个嘛，因为是你的话，总感觉只有可能是……我挡！”
老色鬼抬手又打，但早已准备好的我双手交叉挡下了攻击。
“好好好，不是性病。然后呢，接下你打算怎么办？这个医院治不了的话，要换医院吗？”
“你看看这个。”
老色鬼再次从被窝中掏出一个文件夹，甩到我面前。
“哇，你是抱着这些文件睡觉吗？有床头柜为什么要放被窝里啊？这回又是什么？”
我接过文件夹一看，发现上面印着两个大大的黑粗字体——遗嘱。
……嗯？
我看向老色鬼，老色鬼也注视着我，我们彼此沉默了十数秒。
“如果这是什么恶劣玩笑的话，你最好马上停止哦。”
“这不是玩笑，医生说了，这个奇怪的病正在侵蚀我的中枢神经，按这个进度，快一点的话，用不了一年我就去见你妈了，最多也活不过五年。”
再一次短暂沉默后，我点点头，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尽可能诚恳地说道：“是嘛，原来如此。那公司就交给我吧，你就安心的去吧。”
老色鬼显得很错愕。
“……不，那啥，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一边抱着我喊‘不！这不是真的！’一边嚎啕大哭吗？”
“一年到头宁可四处把妹也不愿意多回家见几次子女的无良父亲对亲情难道还有什么奢求吗？”
“什么？！我，我那是忙于工作！”
“少来了，家里的娱乐频道上平均每隔一个月就能看见一次跟你有关的绯闻！”
“唔？！……”
老色鬼像个撒谎被拆穿的小孩般“哼”地鼓起了嘴巴。
“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回去，公司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我说着站起身来，准备和眼前这个正在假装闹脾气的老男人告别。
说实话什么新型疾病、什么准备后事之类的，反正我是一点都不信的。
为了足够长寿而请营养师帮准备伙食，以及为了在女人面前展示身材每天跟着私人教练“哼哧哼哧”锻炼身体的老色鬼，得稀有病的概率是多少呢？大概和他突然变成正人君子一样低吧。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吗？”老色鬼对门外说道：“进来吧，这小子果然完全不信。”
门被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等等，这家伙我认识，是我们公司的王牌法律顾问，好像是姓李。
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李律师从随身公文包中掏出一个文件袋。
“言总，公证处那边已经得到确认了，遗嘱已经生效了。这是相关证明材料。”
“这样啊，放这里就行。辛苦你了，李律师。”
“言总客气了。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嗯。”
李律师离开后，老色鬼一脸得意地拿着证明材料在我面前挥舞。
“如何？我真的立了遗嘱哦，不相信的话要不要看一看？这个，可是有公证处盖章的材料，还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公证处问哦。”
“……我又没说我不相信。”
“那你不想了解一下遗嘱的内容吗？”
“没兴趣，等你死了就知道了吧。”
“如果我说，我的遗产，搞不好没有你的份呢？”
老色鬼笑得像个狐狸。
我疑迟了一下，最终还是重新坐回椅子上，开始翻看那本遗嘱。
其中有一条迅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若本人长子言洛泽在就读真理大学期间，一次都未能进入奥彻斯榜前三的排名，则本人所有遗产除用于本人的丧事费用外，全部赠予本人的朋友陈生鸠。】
“喂喂喂喂……老色鬼，你到底想干嘛？什么大学？什么奥彻斯榜？不能达成就送给陈叔？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天开始，你去上大学吧。”
话题变化的太快，让我的大脑有点转不过弯。
“蛤？等等，我们是在谈这个吗？话说关于这个问题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大学那种地方完全是浪费时间，既然我迟早要继承你的公司，直接跟陈叔他们学习管理和经济就好了啊，他们可是世界顶级的专家，比大学里面那些平庸教授强得多，好吗？”
“话虽如此。”老色鬼环抱双臂，摆出傲慢的姿态，一脸嫌弃地说道：“果然18岁小鬼穿公司制服的样子别扭得让人接受不了，所以你还是滚去读大学吧。”
“就因为这种理由？开什么玩笑，从刚才开始就莫名其妙的，又是遗嘱又是大学，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愤怒地揪住老色鬼的领子，“就算你不想把遗产给我也没关系，那言熙呢？你至少要留一部分给言熙支持她的梦想吧！你要全部送给外人吗？！”
老色鬼对我的狂躁完全无动于衷，只是竖起了一根手指。
“别这么激动嘛，只要你达成了遗嘱上的要求，公司的股份和我名下的地产依旧通通都是你的。”
“都！说！了！你那些要求我根本看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吗？！”
老色鬼叹了口气，然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
“洛泽，你知道你在公司实习的这三个月以来，公司的人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又转移话题……不知道。”
老色鬼笑了笑，然后又一次把手伸进被窝中搅动起来，然后从里边掏出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够了哦，这是要把被窝当成四次元口袋吗？
“这个本子里记录了公司员工对你的评价，想看吗？”老色鬼晃着手中的本子说道。
我抢过本子，翻开第一页随便扫了几眼，注意到一些关键词。
【认真】【一丝不苟】【勤快】【沉稳】【精明】
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不少。
“这评价不是挺好的嘛。理所当然，毕竟是我。”
没错，我，言洛泽。从小时候开始，学校的学科样样都能满分，什么奥数金奖，跆拳道黑带通通手到擒来。只要我想学，还没有什么我学不会的事情，不仅如此，我还总能以最短的时间取得最优异的成绩，是货真价实天才。
也正是因此，我才决定不读大学，直接进入老色鬼的公司，跟着公司的高层学习更先进的经济和管理知识，这样等到接手老色鬼的公司后，就一举把公司从全国十强变成世界十强，站在更高的地方俯视世界。这是我的目标，说起来并不容易，而且需要时间，为此我要尽量节省时间来熟悉公司和市场。所以我判断自己不需要进入大学，而是在公司里边接触事务边和一流的高层人才学习效率，这样效率更高。
“前面是基层员工的评价，你往后翻。”老色鬼说。
我往后翻了翻，看到了不少高层管理对我的评价。
【少爷工作很认真，但是，似乎不太喜欢和我们有太多的交流】
【聚餐一次都没来过】
【感觉有点冷冰冰】
【要是喜欢男人就好了】
【跟客户交谈有些过于机械，建议少爷重视学习社交的技巧】
……怎么回事这帮人，虽然都说的很委婉，但是大部分都是差评啊！话说里面好像还有一条很奇怪的评论啊喂！
“洛泽，你好像很不擅长社交啊？”
老色鬼目光如炬。
“因为有点在意，所以又让人调查了一下你的初高中的人际关系，结果发现跟你算得上亲密的家伙一个也都没有，还从几个同学的口中得知了你以前的外号，叫什么来着……”
一些不妙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我的脑海。
“喂，你……”
“啊对了对了，是‘没朋友先生’、‘装逼佬’、‘死吗脸’、‘自大狂’，还有……”
每听到一个词我的心都如同拉拉链时意外夹到手指般刺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够了！不要说了！”
确实，确实我以前得过不少难听的外号，但那不过因为周围人出于对我的才华的嫉妒而编造的，对，一定是这样。
“还有‘闷声色狼’”
“这个是你自己编的吧？！话说以前的事怎样都好！跟现在没关系吧？”
“不不不，你这个样子可真让我吃惊，我言谷深的儿子居然会不擅长交际，这可不行。所以，我决定让你去我的母校历练一下。”
“你给我适可而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理念，你凭什么强求我变成你期望的样子！”
老色鬼“嘿嘿”一笑，说道：“好啊，我不强求你，你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不去学校也行，随你喜欢。”
“……”
“但是以后公司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的人做懂事，只会把公司带入死路。言氏集团是你爷爷和我拼了老命打出来的江山，不能烂在你手里。”
“我……”
很想反驳，但是我知道老色鬼说的没错，实际上在处理公司的事务时，我已经因为沟通不当犯了不少错误了。
只是……不想承认，这简直就是叫我认输一样，内心的不甘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就这样吧，我累了。”
老色鬼说着按下墙上的呼叫键，门外走进来两名护士。
“我要休息了，麻烦你们送我儿子出去。”
他这样对护士一说，两名护士便凑上来想把我拉出病房。
心中莫名一阵恼火，我甩开两名护士伸来的手。
“别碰我，我自己有脚！”
然后我盯着老色鬼的眼睛，说道：“好吧，如你所愿，不就是大学吗？我一定会上那个什么鬼榜前三，然后拿下全部遗产！但是别搞错了，我并不认为在工作上需要过多的感情联系，或许我现在做得还有不足，但是之后我一定会找到不用改变作风也能领导公司的方法的！”
听完我的话，老色鬼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仿佛什么奸计得逞了一般，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期待你的表现。”老色鬼说。
“呵。”
我送了他一个白眼，转身离开了病房。
……
……
我为什么就这么答应了呢？日后每每想起此事，都不由得被自己蠢到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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